用「觀落陰」及「陰陽眼」來解釋何謂VR虛擬實境、AR擴增實境

VR、AR與觀落陰、陰陽眼

這幾年,被稱為「虛擬實境」的VR以及「擴增實境」的AR變得非常的火紅。特別是2016年的美國消費電子大展上,各家電子廠的虛擬實境頭盔或是眼鏡,不管是HTC的VIVE,還是Facebook所投資的Oculus,都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這些年,另一個令人關注的焦點,就是在上一堂課所提到的Pokémon Go遊戲,當中的擴增實境的效果,讓玩家們真的就從自己手機上感受到皮卡丘、小火龍這些寶可夢就像真實的存在這個世界一樣,等待著被玩家們所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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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達志影像

不過,我們該如何理解這些視覺科技的發展呢?我們又該如何理解這些視覺科技對於文化與人們日常生活的影響呢?在這裡,我想用兩種在台灣可以聽到或是見到的宗教現象來為你提供一個洞見。這兩個現象就是「觀落陰」以及「陰陽眼」。

觀落陰是台灣民間的一種宗教習俗,又有一個名稱叫做「遊地府」,主要是由法師為了想念過世親人的人們,帶著他們一部分的靈魂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去看看、去問候那邊已經過世的親人。

我是親眼去看過觀落陰儀式的。主持儀式的法師,先是請參加者坐在椅子上,並且脫掉鞋子使雙腳接觸到地面,然後眼睛前面綁上裡面附有符紙的紅巾。接著,負責主持儀式的法師開始手敲木魚,嘴裡唸經,帶領參加者前往地府去拜訪親人,或是到另外一個世界裡面去看看自己的「元辰宮」,看看那邊象徵自己財富的「房子」,以及象徵健康的「樹」。如果房子有破損,就象徵著災厄或是破財,如果那邊的樹呈現枯萎生病的樣貌,則象徵著有健康上的問題。

還記得,那時在儀式的現場,有不少參加者是因為太過想念過世的親人,或是突然離世的親人事情沒有交代清楚,所以他們參加了這樣一個儀式,希望可以和已經成為靈體的親友見上一面或是講上一些話。此外,去拜訪「元辰宮」,也是因為他們相信,為了那邊的房子做打掃清理,或是為那裡的樹多澆澆水,好好照顧它們,也能夠提升自己的福氣,以及健康。

由於觀落陰儀式現場人們眼前戴著紅布的樣子,非常像是戴著VR眼鏡的模樣,所以就有網友戲稱,當他們看到2016年消費電子展上Facebook所主持的VR記者會的相片時,就笑著說,台灣人早就擁有屬於自己的VR,他們還自己後製了一張圖,把VR記者會與觀落陰儀式現場的照片擺在一起。說真的,感覺真的非常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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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達志影像

而陰陽眼就更好理解了。在台灣,總能聽說自己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擁有看見靈魂或是鬼魂的能力。這樣一種能力就稱之為「「陰陽眼」。我自己就認識宣稱擁有陰陽眼能力的朋友,說真的,和他們出去,有時候真的很害怕他們突然臉色一變,或是他們眼神突然很專注地看著某一個角落,但當我順著他們的視線方向看時,卻什麼都看不到。

在我看來,VR就像是觀落陰一樣,帶人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並在那個世界裡面發展出具體的互動體驗。而玩Pokémon Go之類的AR遊戲其實就像是陰陽眼,我們透過手機與AR的技術,在真實世界裡面看到那些虛擬的寶可夢怪物們,並且與他們互動。而對於那些不玩Pokémon Go遊戲的人來說,玩家就像是擁有陰陽眼的通靈人一樣,和不存在的虛擬角色們在互動著。

來自視覺體驗的延伸

擁有人類學經驗的傳播學大師馬歇爾.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曾經說過,一切的發明基本上都是「人的延伸」

人類的視覺文化除了依賴人體自身的雙眼、視神經與大腦視覺區等生理系統之外,最特別的就是發展出各式各樣的工具,來讓我們的視覺遠遠超越我們的感知限制。於是,我們透過光學技術直接提升了我們的視覺能力,我們用望遠鏡看得更遠,透過顯微鏡看得更為仔細,或是透過藝術的手法,像是繪畫、雕塑、鍛造等能力,去記錄、再現曾經有過的生活,以及視覺體驗。當然,更不能忘記的是,人類還擁有創造力,將心中的靈光一現或是奇思妙想,透過各種工具及素材,表現成為讓人驚艷的藝術或是工藝品。

除此之外,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也非常仰賴視覺的工具。不管是知識的傳遞積累,還是金融資訊的交換,我們今天都非常仰賴視覺媒介來與他人以及社會做密切的互動。今天的網路科技,更讓視覺溝通的距離變得無遠弗屆,只要有智慧型手機、Facebook或是skype等等的軟硬體,我們就能超越地理或是時間的限制,完成溝通的任務。

讓原本看不見的變成看得見

從人類學的角度來說,人類所發展出的視覺工具,都讓原本只存在於人腦中的文化概念獲得了「可見性」(visibility),以及「物性」(materiality)。也就是說,許多觀念因此變得不再只是空想,而成為世界上可以被看見的對象,或是可以碰觸操作的具體物件。比方說,代表權力的王冠,或是象徵救贖的耶穌基督聖像等,都讓我們可以看到,人類是如何用工具以及媒材來表現抽象的觀念。就像是人類學家丹尼爾.米勒(Daniel Miller)所認為的,對於「可見性」以及「物性」的討論,不能僅僅停留在「能見」或是具有「物質基礎本身」,人類感官與外在世界的互動其實是一個「辯證」的過程,新的工具會帶來新的視覺經驗,而新的視覺文化物質基礎也會引發之後的視覺上的創新。

所以,我們更可以說,人類歷史上視覺文化的發展主要的方向之一就是讓原本「看不見的」(invisible)變得「可以看見」(visible),也就是from invisible to visible。在法國蕭維岩洞(Grotte Chauvet)裡,有三萬六千年前的人類在岩壁上繪畫出他們所見到的動物,讓今天已經不在現場的動物,得以轉換形式,停留在那些岩壁之上,讓沒有相同經驗的人們因此得到視覺上的體驗,看見了已經不存在的動物們。

清大推醫學科技學分學程
Photo Credit: 中央社

1670年時,雷文虎克(Antoni van Leeuwenhoek)發明了顯微鏡之後,人類證實了微生物的存在,並且從中發展出了微生物學以及相關的病理學研究。甚至我們日常所用的「貨幣」本身,也是讓物品與服務的「價值」有了視覺上的基礎,並且從中發展出更為複雜的交易或是貿易的體系。

換句話來說,人類的歷史也就是一部視覺的創新史,讓更多原本看不見的,得以被看見,並且從中發展出更複雜的文化。

視覺工具與視覺體驗

那麼,VR與AR這樣創新的視覺工具,又有什麼樣子的意義以及發展潛力呢?做為一個人類學家,我並沒有辦法像趨勢學家一樣提供太多的預測,但我想從「觀落陰」以及「陰陽眼」這兩項視覺文化現象出發,來嘗試詮釋VR以及AR可能擁有的潛力。

先讓我們談談「觀落陰」與「陰陽眼」在人類或是華人社會的視覺文化上有什麼樣的特徵意義?

首先,擁有這樣能力以及經驗的人,都看到了一個與一般人不同的視覺世界。在「觀落陰」的儀式當中,參與者透過法師的引導,進入到一個靈界或是地府。而擁有「陰陽眼」的通靈者,則透過他們的眼睛看到了人和靈體的共處。但不管是「觀落陰」還是「陰陽眼」,其實都是漢人「宇宙觀念」(cosmology)所要詮釋的一部分。我們或許沒有像他們真正的進入到那個世界,也沒有看到身邊有靈體的存在,但透過傳統文學、大眾媒體等等,我們一樣建構出一個對於這個宇宙的想像。而在這想像之中,人不只死後會轉化成為靈魂,在日常生活裡面,人和靈體也是共同處在這個世界上的。許多我們無法解釋的事,反而可以從人和靈體同樣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而得到解釋,並且獲得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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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Reuters / 達志影像

其次,「觀落陰」與「陰陽眼」都同樣缺少了一般人就能應用的「視覺工具」,也因此難以大量去複製相同的經驗。這種因為缺少工具而來的「非物質性」(immateriality)讓「觀落陰」與「陰陽眼」擁有了極端的神祕性。即便我們願意嘗試,我們永遠無法像是看同一幅畫一樣,感受參與者在「觀落陰」中看到家人靈魂的經驗,也無法大量複製通靈人眼中人神鬼共存的視覺體驗。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不管是「陰陽眼」還是「觀落陰」,其實都是對於另外一個世界的存有所發展出來的視覺文化。而這種視覺文化,其實就是建構在我們大部分人所缺乏的視覺能力之上。從比較抽象的角度來講,它們就是建構在「不可見性」(invisibility)以及「非物質性」之上,它們是看不見以及摸不著的。

重新定義地景或空間

這種「靈」的「不可見性」以及「非物質性」,也發展出許多有趣的文化認知。比方說,我們需要一些特別的介質來與這些靈體做互動,例如,冉冉上升又具有氣味穿透性的「香」,在漢人社會裡面,就是靈體和靈界溝通的重要工具。許多地方也因為同時「有人能看到」、「有人看不到」那些靈體的存在,擁有了極大的想像發展空間。比方說著名的鬼屋或是宗教聖地,它們之所以有神聖性或是有那種不可被侵犯的感覺,其實也都建構在我們無法親眼看到鬼神存在的這樣一個基礎之上。我們可以試著想一下,如果我們真的能夠在鬼屋天天看到鬼,或是在廟裡天天看到神,我們還會把這些靈體當成是鬼神嗎?

在這裡,我們可以進一步做一個有趣的思想實驗。我們可以請寶可夢的公司在台灣著名的鬼屋上插上虛擬的道館或是補給站,並且一天二十四小時裡都有不同稀有的寶可夢可以被捕捉,這樣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可以想見,玩家們會不停地瘋狂湧入這間鬼屋的周圍,就為了補抓這些跟鬼魂一樣,同樣只用肉眼看不見的寶可夢,更能夠想像得到,只要寶可夢公司不去更改這個設定,這間鬼屋的「不可侵犯性」或是「恐怖感」很快就會蕩然無存,相反地可能還會有人在那邊賣起小吃,做起生意來。

從「寶可夢化的鬼屋」這樣一個思想實驗來做推論,AR的創新發展,其實就是一個數位文化與地理學的課題。

Pokémon Go運用本身的文化資本以及數位工具,不用真實的去改變現實地景,就以虛擬的方式,重新定義了一個空間的意義。在此之後,比方說像是新竹南寮漁港,或是高雄的旗津風車公園,就成為玩家心目中的「聖地」,即使這些虛擬的寶可夢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在這些地方。未來,相信還會有更多像是Pokémon Go一樣的遊戲,讓我們戴上不同的眼鏡,在這現實的世界裡面看到不同的風景,也將會用虛擬的方式,在不動現場一草一木的狀況底下,就重新定義了一個地景或是一個空間。

找到創新的切入突破口

相較之下,在觀落陰當中,我們可以看到VR的運用將會越來越具有「社會性」。如同觀落陰的實踐往往都在「親屬」的領域裡面,尋求這個經驗的人,往往都是出自於對家人的思念,或是想要一解相思之苦,或是想要與往生親友詢問許多還沒有被回答的問題,好去解決自己在真實生活當中所遭遇到的困難。順著這一點,觀落陰的本質,可以說是家庭人際關係互動上的「空間性延伸」,在另外一個世界裡面尋求感官上的交流

因此,從觀落陰的社會性功能來看,VR科技除了具有娛樂的性質之外,未來應用上最值得開發的,可能還是在社會關係的延伸之上。特別是當人們都能在虛擬空間裡面發展出各種感官性的互動,就能讓原本因為物理距離或是社會性距離(比方說階級、種族等等)而被相隔的人,在虛擬的世界裡面發展出真實的關係,或是讓關係更為具體,而且真實。

當然,VR與AR科技不會孤立地發展,目前正在快速發展的人工智慧、大數據也將會和這兩項科技一起混合使用,並且帶來更大的社會性的影響力。剛在Sony PlayStation4上所發售的VR遊戲《Summer Lesson夏日課程:宮本光》在上市之後,就有不少人直呼「人類要毀滅了」,正是因為在這個虛擬世界的感官體驗,以及遊戲角色的互動都太過接近真實的世界,讓人憂心這些精心設計過的情節,以讓玩家「過關」為終極目的的VR遊戲,可能會讓人不願意面對太過辛苦艱難的真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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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達志影像

當然,在負面的例子之外,在國外,已經有殯葬業者想要結合VR、AR、AI、大數據等等這些技術,讓人到墓園之時,可以透過手機或是VR的眼鏡看到過世親人的身影,並且與之互動。如此一來,我們也不禁要問,這些在墓園裡所出現的虛擬影像,和原本我們所認知到的鬼魂,又有什麼差別呢?

不管科技如何發展,科技的使用必定來自於人性,而我們已經發展出的各種文化,其實也都在指引科技應用的方向。拿觀落陰以及「陰陽眼」來比擬VR以及AR,並不只是為了趣味,而是要回到視覺文化的脈絡裡面,探討文化發展當中的視覺基礎,並且以此預測應用科技的可能趨勢。整體上來看,創新者可以檢驗日常生活之中,還有哪一些文化實踐項目是在「看不見」的基礎之上發展出來的,那麼,透過科技讓人們轉而可以擁有視覺上的真實體驗,就是創新的切入突破口。

到這裡,這一講也到了尾聲,這裡為你做一個總結。VR與AR是最近最火紅的視覺科技,我們可以找到「觀落陰」以及「陰陽眼」這兩個在台灣漢人社會常見的宗教現象來做比擬。VR就像是觀落陰一樣,帶人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並在那個世界裡發展出具體的互動體驗。而Pokémon Go之類的AR遊戲,其實就像是陰陽眼,人們透過手機與AR技術,在真實世界裡面看到那些虛擬的寶可夢,並且與之互動。

人類的歷史,就是一個不斷讓「看不到」轉變成為「看得到」的過程。觀落陰以及陰陽眼,其實都是在強調視覺上的突破,是一種因為「想要看到更多但卻又沒辦法普及」的原因,因此而成為神祕的宗教現象。相較之下,VR與AR則帶我們進一步在科技的基礎之上,讓更多人能夠擁有類似觀落陰以及「陰陽眼的體驗,並且在這樣一個基礎之上,我們還可以發展出更多有趣的視覺體驗,並且把社會關係延伸到虛擬的空間裡面。

最後一樣為你留下一個思考題:你能否舉出一個例子,原本看不到的,但因為視覺科技的發展,現在變得看得到了呢?我們日常生活當中,還有什麼是看不到的,等待科技來幫助我們突破難關,讓它們變得可以被看見呢?期待聽到你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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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節錄自《打開你的人類學之眼—
  • 解讀厚數據,培養創新應用的能力,成為最被需要的人才》線上音頻課程第18節
  • 講師:宋世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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